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泾县小城记忆

作者:俞斌

第期

年少的记忆总是伴随着故乡的面孔浮现,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画面。有可能是村口一棵老树,也有可能是一条小溪,或者一幢老屋。

记得曾有人说过,回不去的叫故乡,到不了的是远方。如今,空间距离已不再是故乡的惆怅,再遥远的路途也只是朝发夕至的穿越,故乡的忧伤更多则是心理距离。无法回归的情感,无处安放的灵魂,纠结成了故乡的影子。而故乡留给人的却往往只是在岁月里日渐剥落的容颜,在旅途上不慎遗失的旧梦。

我几乎未曾离开过我生活的小城,所以严格意义上不能称之为故乡。可我记忆里那高高的城墙,城墙外那一江荡漾的碧波,还有城墙上那古老的街道却早已面目全非,再也难寻旧时的模样了。往事如同躲在墙角下的蛐蛐,不时轻声呜咽,唤回一些泛黄的记忆,走进一段段静寞的时光。

城廓青山外,碧水城边合。

皖南的小城大多依山傍水而筑,这就使得小城有着她独特的雅致,好比皖南的女子,水灵而婉约。走在皖南的小城里,你若想打听一个人,人家会告诉你他住在东门或是西门;你若是问个路,别人会跟你说荷花塘往前,或是说就在十字街旁边。小城里的人不爱用现代符号记路,而是习惯叫大家都熟知的地名。这会让你觉得城很小,好像大家是那么的熟悉,彼此是那么的亲切。曾有一个外地朋友给我发邮件,给他地址后朋友仍不放心,发来信息说我要的是某某路某某街某某号,我告诉他在我们这不用,小城里没有不熟悉的人,上街叫一声下街就能听到,在我们这电话都很少用的。

我所要说的小城名叫泾县,也叫泾川镇,或许是城外那条江的缘故吧,名字里带上了个川字。源自徽州的青弋江流到这里便算是走出了皖南山区,再往下就是一马平川,距汇聚地长江不远了。山谷里一路奔跑着的江水来到这宽阔的江面,终于可以放慢脚步喘口气舒展一下了,所以江水也就变得温顺而平缓。在缺乏陆路交通的年代船便成了人们出行的依靠,往来于这条古航道上的客商行旅繁华了沿江的大小码头。

江流成于何时无人知晓,江水源自哪座山脚下也无人去考证,小城里的人不关心这些,只知道那些操着各地口音的行舟人候鸟般往来于江上,湿漉漉地弃舟上岸又醉醺醺地登船而去。年复一年,城墙上的野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古老的码头兀自站立江边注视着往来行船。一些熟悉的身影离岸后就再也未见归来,却又有陌生的面孔接着顺流而至。宽大的石阶乌青光亮,不知印下了多少上岸的脚步,又让江水洗去了多少离人的叹息。

说她是江,其实河面并不宽,水也不深,清澈见底,河底的小虾匍匐在泥沙上一动不动似乎伸手就能捉到。柔柔的水草随着水波轻轻荡漾,鱼群悬在水草下悠然自得。一颗小石子投下,鱼群一阵风似地席卷而去,不一会便又悄悄聚拢来睁大眼睛望着你。

高大的城墙上不知哪年的飞鸟衔来一粒种子落进了砖缝,小树探出身来在半空中倔强地挺直腰杆,总想着要去触摸城头上那片永远也无法企及的蓝天。绿萝的想法倒是要简单得多,顺着墙缝不紧不慢地向上攀援,柔曼的身姿不时将匆忙小跑着的江风绊倒在墙根下,直乐的午后的阳光在藤蔓间左蹦右跳。

顺着布满青苔的石阶转过一个弯你便走进了那条古老的街道。

老街有多老,大概只有老街自己知道,岁月早已将烙印刻进了老街的肋骨。夕阳斜斜掠过老街,青石的街道在余晖里泛起一层幽幽的青光,透过光晕,你似乎还能看到独轮车穿街而过的模糊身影。街道两旁的临街木楼早已让风雨吹落了沧桑,你若细心,深褐色的皱纹里隐约还能寻到一丝昔日的朱红印记。往日飘在风里的招牌幌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锈蚀的镰勾默默地垂在屋檐下,对着永远也不再开启的花窗空叹一弯惆怅。

幼年的我便生活在这条老街上。每当黎明来临,窗下会准时响起“吱嘎吱嘎”有人担水的声音,沉重的脚步踩在空石板上“咚咚”着响。紧接着便是“吱吱纽纽”开门声一个接着一个。自行车清脆的铃声,买卖的吆喝声,讨价还价的争执声将沉睡中的老街唤醒,掀开了老街人一天的生活。

记忆中的老街总是人来人往,各色店铺一家挨着一家,有杂货店、布店、竹器店、剃头店、酱坊、铁匠铺。老街的中间开着一家老澡堂,大门边小小的窗孔里五分钱进去可以换到一支一头刷着红油漆的小竹签,有了这枚竹签便可穿过那道厚重油腻的布帘,将冬日的寒冷挡在门外了。酱坊的柜台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高,酱油瓶总是要举过头顶才能够着。那个大胖子似乎每天中午都准时跨过门槛,然后一手高高地托着荷叶包踱出门去,全然不知身后还有一双小眼睛在怯怯地跟随。铁匠铺终年都是一个调,“叮叮当当”敲打着午后那段无聊的时光,敲打的老街在睡梦里不时微微转侧。

那时我们一帮孩子总爱在河边玩耍或是趴在城墙上发呆。我们争论对岸沙洲地里的甘蔗什么时候会甜,怎么才能过到对岸而又不被瓜棚里可恨的老头发觉;远一点的山坡上那条隐隐约约通向山背的小路能一直通到哪里,山那边是否真住着白胡子的老神仙;上游偶尔会漂下来一队长长的木筏,江水平缓,木筏悠悠地漂着,我们就一直目送它到转过河湾不见了为止。那时,我们多么希望,木筏能带上我们那该有多好啊!听大人们说顺着江水一直能漂到大海里去。

夏季来临,江边就成了孩子们的天堂。我们一帮小一点的孩子深水自然是不敢去的,只能扒着岸边台阶学狗刨。或是弄个竹篮沉到水底,里面撒上一些米饭做诱饵,静等小鱼来食,然后满怀欣喜猛的一提,可惜希望总是如江水一般从竹篮的缝隙间流走。那些大点的孩子可就着实让我们羡慕了,他们不仅能去深水里嬉戏,有的竟敢爬到台阶上往下跳,一个猛子扎出好远半天才露头。有时还能顺便捞上一只碗或一枚硬币,那可是让人意外的惊喜了。年龄再长些的甚至能一口气游到江对岸。那牛人若是哪位小伙伴的哥哥可就了不得了,看他那得意劲,谁都不放在眼里,简直比他自己游过去还要神气百倍。

每当黄昏,江水在斜阳下一波波闪着耀眼的金光。这时城头上准会响起大人们的呼唤声,夕阳西下炊烟起,爹娘声声唤儿归。捕鱼人一般都是在这时到来。两三人一伙,每人担着两只窄窄的两头翘翘的小木船,木船上蜷缩着七八只鱼鹰颤悠悠来到江边。捕鱼人用两根扁担架好木船,一脚踏上一只,手里长长的竹篙不断拍打着水面,嘴里吆喝着驱赶鱼群,鱼鹰便接二连三地扎进水里。潜入水底的鱼鹰伸直身体,双蹼飞快地划动,箭一般来回穿梭。水底安宁的世界立刻便乱作了一团,可怜的鱼儿东逃西窜,有慌不择路的只好自水底跃出贴着水面滑行。训练有素的鱼鹰也讲战术,懂得乱中取胜。一阵穷追,只见每只浮起的鱼鹰嘴里都噙着或大或小的收获。

天渐渐暗了下来,一层淡淡的薄雾自水面升起,一切都变得朦胧。这也是捕鱼人满载而归的时候了,几盏渔火在这苍茫暮色中渐行渐远,一直划向遥远的天际。

月亮缓缓升起,雾霭散去,江边的景物又渐次清晰。一轮圆月在水面轻轻晃动,对岸的沙洲地里不时有悠扬的笛声飘过。三三两两浣衣女子挽着竹篮,袅袅婷婷,款款而至,于是江边又喧闹了起来。此起彼伏的捣衣声伴着阵阵嬉笑自水面散去,撩拨的泊舟岸边的船家少年打船舱里不住地伸头窥探。水月般的女子,醉了少年的心,也醉了小城的夜。

不远处的跨江大桥上不知是谁正斜倚着栏杆,将背影高高地挂在了深蓝的天幕上。是要借江水带走满怀的愁绪,还是要对这月夜倾诉无边的情思?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不知这月夜剪影今夜又装饰了何人的梦境。

夜深了,江水静静流淌,一直流进小城的梦中。

而今夜,我的梦里,却再也难以找回小城昨日的模样了。

(作者系泾县统计局工会主席)

制作:童达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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