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皮、麻头、破布、废鱼网,还有一些说不上名字的植物碎屑,把这些收集起来,闷在一口大锅里,至烂成浆后,被薄薄地平摊在细帘子上,待漏掉水分,干燥后,留在细帘上的薄片,便是纸了。
这是两千年前的造纸。由一个叫蔡伦的宦官发明的。蔡伦把这一重大发明报告朝廷,汉和帝马上通令天下采用。因了这,蔡伦被封为“龙亭侯”,人们管叫这样的纸为“蔡侯纸”。
纸的出现,使人类文明跨越了空前的一步,从而结束了用结绳、树皮、羊皮、龟甲、兽骨和竹木、缣帛记载文字的历史。
我见过造纸。小的时候,我专门走到城南三里的一个小村看造纸,很有意思,沤烂的浆泛着灰色,两个大轱辘在一圆形的石糟里一圈一圈地碾压,几位师傅着雨靴,光着膀子抄捞纸浆,张帖于向阳的墙上,墙上的纸全靠日头晒。太阳还是汉朝的太阳,造纸的人已越了两个千年。纸晒干后揭下来,码成一摞一摞的。纸是草纸,现在已不见了。看了几次,我们就学着做,当然是小打小闹,不过倒也成形,只是仅有把掌大小,不能有什么实际的作用,纯玩。
草纸是最粗糙的纸,却有不凡的用途,旧时生孩子,用草纸垫在坑席上,绵绵的,迎接一个生命的降临;老人过世了,草纸厚厚地铺在寿器里,让逝者舒舒服服地安息。
过去写仿,写仿用的麻纸,也是这样的工序做成的,有时可能是纸浆里掺了玻璃丝,写字时,蹭了手肘,痒痛痒痛的。
旧时的老人,敬重字纸,我的一位邻居奶奶,凡写过字的纸,一律叠得狭小,塞进土坯屋的墙缝。要是那间房子留到现在,一定能抠里许多有趣的记忆。
我想,这是人们敬重文化、敬畏文字的缘由,纸因字贵。我还想,也许是能用作写字的纸,本身就是很贵重的。
的确,农耕时代能书写的纸,是上好的纸。古代造纸,据说要五个步骤,斩竹漂塘,煮徨足火,荡料入帘,覆帘压纸,透火焙干。单看这几句词,便如烹饪的味道,真是精到。《天天开物》记载,制竹纸时,要将竹料拌入石灰水,浸在桶中煮够八个昼夜。——简直是凤凰涅磐。
难怪,安徽泾县的宣纸在唐代就以“薄似蝉翼白似雪,抖似细绸不闻声”而闻名,难怪,更核心的宣纸制造技术,至今保密!
我还想说说一种极富情致的纸。那是古时由文人们自己亲手制作的小幅的精美纸张。“彩笺书,红粉泪,两心知。”说的就是这种彩笺。南朝徐陵在《玉台新咏序》写道,“五色花笺,河北胶东之纸”,可见“河北胶东”之彩笺的盛名。我“百度”了一下,却怎么也搜不出来,那些个地方甚至和纸都没有牵连了!还是说古人罢,唐时女诗人薛涛则在成都的浣花溪畔创制了桃红而狭小的“薛涛纸”,题花咏月,敲诗吟句,“红笺千古留香井”。宋之晏殊,写下了“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的千古绝词,而他的儿子晏几道的《小山词》更是说得洋洋洒洒,如幻如梦,《小山词》仅几方小笺就有了凤笺、鱼笺、翠笺、红笺、粉笺、云笺、鸾笺、青笺、绿笺、绵笺、香笺零零总总近三十个雅称,把个词人心境写的凄楚欲绝,浪漫到了极致。
几张纸,在文人,应该说是在很早以前的文人的手里笔下,展现了古典的气韵和意境。
纸的使用,始于汉,后衍生万变,是一朝比一朝普遍了,以至于我们已于纸不屑了。但我们已不见了彩笺,不见了彩笺上的风月和泪痕,更不见的,是古人的那份心境。直至进入工业社会后,造纸就和污染连在了一起,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发明一种没有污染的造纸术呢!还有更严重的,把纸和造纸的原料树木联系起来,结果是浪费树木破坏环境云云。
这个时候,电脑来了。如果朋友问,“你是什么笔记本?”新生代们大都不会想到纸质的塑料皮子的本子;再问,“你每分钟码多少字?”你也一定不会想到爬格子;说“把这份资料寄过去。”你也很少再笨手笨脚地把资料塞进信封,糊上邮票,投进邮筒。
然而我还是留恋着纸张,我经常用雪白的打印纸的背面写写画画,我喜欢听钢笔和稿纸的摩擦的声音。偶而,看到工人手工制纸,我总要驻足,静静地看他们抄捞纸浆,张贴于墙,凭炽烈的太阳,热热的晒。太阳,依旧是西汉的那轮太阳。
甚至我觉得要感恩纸张,要不是纸,我想几乎不可能有王羲之,不可能有颜真卿,不可能有《资治通鉴》和《二十四史》……,纸以其量薄与质厚,默默地显影着中华的文脉和世界的历史,一页又一页,一册又一册,一部又一部,在你轻轻地触问时,她会告诉你过去、未来、深远、广阔和梦。
白纸黑字,更是一种信誉,一份责任。电脑和手机是不能比拟的,也不可能从根本上取代纸张,只能是随着现代化的进程,纸张、字纸渐渐的将更加稀贵。
最近,鲁迅手稿出版了,一位大家说,读书稿,看他怎样造句、怎样炼句,怎样增删,怎样改作,探索他写作时思索的过程……
这样的功能,电脑能行吗?
我还读过孙犁讲得一个故事,说的是他和妻子用看过多少遍的报纸裱糊房屋,把有社论和副刊的一面,糊在外面,把广告部分糊在顶棚上,作者写道“这样,在天气晴朗,或是下雨刮风,不能出门的日子里,我就可以脱去鞋子,上到坑上,或仰或卧,或立或坐,重新阅读我所喜爱的文章了。”
,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