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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桂,一个即将消失的村庄

王爱娣

第期

如果说一个地方风景很美,那必是有山有水。譬如球桂。

球桂是个即将消失的小山村。这个深藏在大山褶皱里的村庄,就要沉没于牛岭水库,像一只浸满水的船只,永无见天之日,而球桂这个地名也最终在地图上消失。

牛岭水库是一座正在筹建的,以防洪为主,结合供水,兼顾发电、灌溉等效能为一体的综合利用工程。水库坝址选在泾县榔桥镇乌溪村下溪坊,距泾县县城22公里,水库建设将形成亩水面,淹没区范围基本在榔桥镇境内,而球桂便是其中的一个自然村落。

消失,就是再也不见,所谓沧海桑田。一想到球桂即将消失,我们不只失去了一个名词,也失去了认识它的机会,心里顿生向往:抓紧亲近一回吧!

逢着周末,天气又好,便动身了。出发时已是午后两点半钟了。从县城往南走,半小时车程到榔桥郑村,村口有一座白华桥,桥边竖着一个路牌,蓝底白字,还算醒目。

路弯弯的,陡陡的,还窄窄的,仅容一辆车通行,好在每隔一段路就有错车道。路面倒很平坦,那是因为国家村村通工程的惠及而被水泥硬化过。

“每个人心中都藏着冒险家、候鸟和诗人。”不记得是谁说的了,此言不虚。在这样的乡道上开车,是很考验车技和应变能力的,有些冒险的意味。我们最担心的就是会车。幸运的是,那天路上的车辆并不多,全程只遇到一辆载满毛竹的货车,那段路恰好不算陡,早早地把车停在了路边等候,一切顺利。尼采曾说,我们是冒险家,充满好奇,已知的事物只会让我们疲惫。冒险,就是没把握,而我们往往就是在没把握之中发现自己潜能的。

一边是山,一边是收割后的田野。路边不时冒出急转弯的警示牌,烤肉串一样的黄底黑图看得人心里有些发怵。但我强作镇定,这趟球桂之行是我的主意。本来这地方与我亦无任何关系,只是因为传说已久的牛岭水库真的就要动工了,便冒失地跑来看个究竟。

其实,若说球桂和我一点关系没有,也是不准确的。在县城上高中时,周末回家,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没有同伴,抖动的东厢上也不便看书,百无聊赖之际便喜欢看人,记地名,什么破脚岭呀,四脚水呀这些有趣的名字曾带给了我无穷的想象,丰富了我的青春岁月。去球桂的乘客在白华站下车,还有十几里的山路要走。

据说,在不久的将来,那里将建成一座大型水库,届时他们就可以搬迁了。记得一个球桂人说起这事时,眼里放着光,那会儿,他成了全车人的艳羡对象。工作以后,一个同事曾经在球桂小学教过书,他是个幽默的人,偶尔谈及山里的人事,常常是让我们捧腹之余,又让我们唏嘘不已,只是水库的事始终是个虚无缥缈的愿景。

汽车盘山而上,忽又直线下降,刚到一块平地又往上行,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当高德地图提示“您已到达目的地附近”时,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从汽车里钻出来,一眼看到的是徽水河。河对岸便是球桂人口最集中的两个村民组:丁村和梓坑。徽水,青弋江支流。源出安徽绩溪县徽岭北麓,纵贯旌德县,北入泾县,古称泾水。

此时,徽水河浮光跃金,我们在河边伫立,看那泱泱河水默默地、静静地流淌。几千年前,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时间的流逝,便有如这河水般从亿万年的远古流向亿万年的未来。

突然无限感慨:山还在,水还在,而村庄很快就要消失了。

横跨徽水河南北两岸的是一座水泥桥,桥面平坦宽阔。

这座水泥桥建成于年。过去,山里山外的联系枢纽则是一座简易的木头桥。人行桥上,每跨一步,桥面就颤动一次。在一些人的回忆里,那桥实在是太危险了,空手走路就已提心吊胆,若是推着自行车过桥,小腿肚子就会不由自主地抖个不停。然而,这仅仅是山外人对木桥的印象。实际上,哪个球桂人过桥不是健步如飞呢?就算肩上担个一百来斤的货物,那还不照样是脸不红心不慌的。

下午四点钟,球桂人家屋顶上已有炊烟袅袅升起,球桂人开始准备晚餐了。桥下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清洗鸭子,我说,“今晩的伙食不错啊!”“嘿嘿,你们是来看风景的吧?”男人专注地拔鸭毛,没有抬头,声音里有羞涩的笑意。

远远就望见村口有一棵乌桕树。记忆中,似乎每一个村口都会有这样一棵大树,或俊秀挺拔,或枝繁叶茂,它们是村庄的守护者,又是村庄的灵魂。走近时,阳光正穿透云层斜射到树顶上,把红艳艳的树叶儿照得金灿灿的。一只黄狗突然从右侧的斜坡上窜出来,闷声不响地跑到我们前面,然后不紧不慢地走着,还时不时地向后张望一眼。

沈从文笔下的翠翠也有一只这样的黄狗。他在《边城》里写到:“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细细琢磨,川湘交界的茶峒边城依山傍水、远离尘嚣,眼前的球桂与之相比,还真是有几分相似。

狗并不轻易伤害人,很多时候,人却辜负了狗的忠诚。据说养过狗的人,身上会有一种气息,狗的嗅觉极其灵敏,它能准确辨别出来,并表示友好。迎面过来一位老人,唤了黄狗一声,黄狗便跟着老人走了。世上的事有时比说书还巧合,从球桂返回后的第二天,一个年轻的同事看了我手机里的照片,告诉我说老人正是她的外婆。

球桂,单听名字,就引人遐想。对于一个痴迷草木的人来说,我当然知道“球桂”是一种桂,且是比较古老的桂花品种,村庄的得名与桂花有何渊源呢?我们先后询问了几个村里人,可惜谁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我们沿着房前屋后的石级,一路走一路欣赏,将石头小路以及路边的野菊、菜地的青菜,甚至竹子编织的栅栏一一揽入手机镜头。

有老人拎了煤球炉在房前生火,我们和她打招呼,她腾出拿火钳的手,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摇了摇手。原来她听力不好!我注意到她的一双手黢黑而干枯,这是个操劳一生的人哪!我拍花草时,她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一时间,我有些恍惚,我仿佛见到了离开我二十多年的奶奶,一样的眼神,一样的微笑。奶奶活到89岁,离世的前一个月仍不辍劳作。

茶场农地,鸡鸣牛眠,一派太平岁月的田园气氛。在虫鸣和鸟语的伴奏下,听溪水潺潺,闻大自然和泥土的气息,我们就这样感受着山里人家的生活。一树红枫灿似朝霞,艳如鲜花,它调皮地从一栋老屋身后探出脑袋,“遥看一树凌霜叶,好似衰颜醉里红”,恰是一幅绝美的秋枫图。

见我用手机拍照,一个村民惊讶地问:“这有什么好看的呀?”是呀,日日见,月月见,年年见,还有什么好看的吗?人们总是对司空惯的事物审美疲劳,这些事物存在的时候人们并不在意,等到失去了却又感到惋惜。

就像这个村庄,一代又一代的球桂人生于斯,长于斯。后来,他们却厌倦了种田采茶的农耕生活,世外桃源般的环境带给他们的只是微薄的收入。他们更向往山外的现代文明。他们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终于有一天,有人摸黑走了十几里的山路,搭上了南下的长途车去了灯红酒绿的都市,将村庄远远地抛在身后。

那天早晨,他一直在心里默念那首上中学时读到的诗: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年,他将一叠崭新的百元大钞别在腰上带回家,去县城里换了女人的围巾,孩子的玩具,又在信用社里狠狠地存了一笔。

春节一过,更多的人走出了山外,他们跑上海,闯深圳。他们轻易地攻陷一座座城池,有的在城市安营扎寨,有的像候鸟一样生活。有人在村里盖起了楼房,又买了汽车。还有人在县城买了商品房。村里一个文姓老人告诉我们,他的儿子和女婿原先都是顶呱呱的手艺人,如今也都去了大城市打工。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许每一个留在家乡的球桂人都做过一个关于城市的梦,而每一个流落城市的异客又都在梦里一遍遍地温习着球桂的青山碧水。我们在村里闲走,发现多数房子人去楼空,铁将军把门。这些房子的主人,有些几年未回了,而有些只在每年的清明前后的茶季才派上用场。老人说,别看丁村和梓坑这么大一块地盘,留守在家的全部挪到一块也不会超过四五十人。

在这里,时间仿佛是静止的。角落里的草帽沉默无语,木梯静倚墙壁,斫柴的木墩已没有几个小孩还能准确说出它的用途。

山里太阳落山早,才五点钟,天色已晚,球坑和桂坑是去不成了。每次出行,总会留下遗憾。可这样的遗憾在即将迁离故土的球桂人面前,算得了什么呢?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这块土地承载了多少人的记忆?杂草丛生的山坡知道,村前的小路知道,屋后的古井知道。每一棵大树知道,每一棵小草知道,每一块青石板知道。然而它们都将随着村庄一起消失,仿佛大梦一场。从此,分散各处的球桂人再也不能拎着大包小包,对着自己的孩子大呼小叫道:走,咱们回球桂姥姥家过年去!

牛岭水库是造福子孙的,于是,球桂人将永远走出大山。时代在变迁,社会在发展,一切都在变化,而唯一不变的就是故乡情结,“少小离尘别故乡,天涯云水两茫茫。”一个朋友说,每次回家,她都要爬上村后面的茶叶山顶俯瞰一下自己的村庄,追忆早已远去的亲人和遥不可及的童年时光。如果不断回望故乡能使一个人成为故乡的一块泥土,那么,常回家看看吧,趁着水库还未开工。人穷则返夲,故乡不仅能平息我们内心的焦灼与苦痛,还能教会我们近乎本能地去热爱并不完美的生活。

对每一个球桂人来说,故乡都将是永远的回忆,美好而疼痛。

对每一个球桂人来说,故乡再也回不去,却永远也走不出来。

(作者系宣城市工业学校教师)

制作:童达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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