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斌
第期
01
怎样才能打造一艘不沉之舟?
面对这个命题,我想所有人都会茫然,甚至于感觉荒唐,因为这个命题本身违背了事物的客观规律。这个世界上,除了时间,恐怕再难以找到永恒。之所以有这样的结论,是因为我们已习惯了定向思维,墨守于按照事物既定的方向或程序寻找答案。
当这个命题摆在朱一乔面前时则有了完全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结果。其实这个命题是朱一乔出给他自己的,这是他的一个心愿。我们暂且不管问题的答案如何,先来分析一下完成这一杰作所必备的条件:一是智慧,二是财富。
中国人不缺智慧,几千年的文明让我们拥有了超凡的智慧,智慧最终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关键在于它栖身的土壤。智慧植根贫困,它可能会结出哲学之果;而当智慧长成于财富,他便会开出艺术的花朵。
朱一乔便是智慧与财富的同时拥有者。朱一乔的智慧让他的思绪天马行空,有着超乎常人的想象,而他所拥有的财富又让这些想象有可能变成现实。在这样一个人的手下任何让人惊叹的杰作都有可能被创造。
现在轮到朱一乔完成他的心愿了,用他艺术家的灵感打造一艘不沉之舟。
朱一乔决定将它建在岸上。
在朱一乔挥手之间凤子河被劈成了两半,一艘巨轮便在河面上破浪航行了。不,确切的说,是凤子河在巨轮两侧航行。
朱一乔搀扶着年迈的老母,轻移三寸金莲,颤巍巍踏上小石桥。看着桥下奔走的凤子河,朱一乔贴在母亲耳边说:“那就是大海啦”。哦,这便是大海。那翻滚的浪花让母亲有些晕眩,这一瞬间母亲感觉人很轻,似乎要飘起来。踏上船舷,朱一乔搀扶母亲回转身来,对岸是看热闹的人群。朱一乔不这么看,这些人是来送行的,是来配合他将这一时刻永远的定格。朱一乔伸手摘下阔沿礼帽,用三根手指轻撮起帽尖,很有艺术范地挥了挥。
穿行在曲折幽深的回廊里,徜徉在迷宫般的厅堂间,朱一乔细细详述着。最后面那一进三开间的是船尾,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一进带天井的是船舱,前面那一进最高的楼房是驾驶室,是楼舱,再往前,穿过花园就是船头啦。
站在花园里,看着微微翘起的船头,耳边有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传来。尽管四周群山合围,但迎面一阵风过,轻轻撩起朱一乔长衫的一角,朱一乔便感觉自己此刻正同母亲一起航行在茫茫大海之上了,头顶有云朵在缓缓向后移动。
此刻的朱一乔是志得意满的。母亲这一生从未走出过大山,自己常年在外经商,一年里只有那么几天回到老家陪伴在母亲身边,每想到这些朱一乔便感到歉疚。他想带母亲出去见见市面,让她看看儿子在外面的成就,无奈母亲年事已高,不能遂愿。是母亲无意间的一句话激发了朱一乔的灵感,“我想看看你常说起的洋火轮”。
好吧,那我就替母亲造一艘。
现在这艘巨轮完工了,得给它命名,让它远航。这时的朱一乔又泛起了中国文化人那种渗透到骨子里的酸,不见了往日的洒脱,他太拿名当回事了,以至于日后这艘巨轮的真名远没有它的绰号叫的响亮。朱一乔诚惶诚恐,引经据典,左推右敲,最终拍案落定,“笃诚堂”。
02
朱一乔在给这艘巨轮命名时走入了一个误区,他一味地想借物喻志,且还得古朴典雅,最好能透出一断淡淡的梅香。其实命名的关键不在这里,名字只是一个符号,它的意义在于能抓住事物最根本的特征,叫着顺口,便于人记忆。“笃诚堂”显然不符合族人日常用语习惯,天生就是个让人起绰号的坯子。
你不是要造一艘洋火轮吗,那就把它叫做“洋船屋”吧。
“洋船屋”,这名字多形象鲜活,本质一目了然。你别以为这名字俗,其实起绰号往往更能体现人的智慧,这需要细致的观察和判断,同时还需具备发明和创造力。
你如果因为这一个通俗的绰号而看低这个族群,那你就错了。在皖南的大山深处,这个叫黄田的山村里,朱一乔无论才学还是财富都只能算是平常,要想出类拔萃,哪样都轮不着他。正是这样的一群人,在面对这一座极富创造性的豪宅时才能视若等闲,轻描淡写地一笑置之。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族群?
一个人的成功也许有偶然,但一个族群的繁盛,一定有他的必然。要破译这个族群的密码,我们需牵动他的脉络,探寻他的基因构成。
现在我们就沿着徽水河逆流而上去追溯这个族群的渊源。当我们走到徽州婺源,时间正好到了南唐。南唐,多风雅的一个时代,数不尽的春花秋月,望不断的天上人间。起源于这个时代的家族他的血液里没理由不流淌着诗意。在这个节点上我们看到,若干年后,这个朱姓家族开始了迁徙,一支来到泾县黄田,一支去向福建。再若干年后,中国文化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代大儒在福建那一支亮起,朱熹。
好了,说到这里已经足够,这样的谜底黄田人已经很满意了,这已充分证明这个族群儒家血脉的正统。
这支朱姓家族怀揣着儒家经典,背负着耕读传家的祖训行进在皖南的群山里,当他们在离走出大山只有一步之遥时停下了迁徙的步伐。
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停下了脚步?是层叠的大山让他们失去了前行的勇气,还是离不开桃花源里熟悉的气息,根本就懒得去理会山外的世界?我们不得而知。然而,正是因为这一停,一顿,让他们将这一个标点重重地画进了历史,历史从此出现了一个特殊人群——宁国府商帮。
宁国府商帮,这个名词乍听起来有点陌生。这不能怪他们不努力,成就不显著,只因生不逢时,同时期的徽州商帮光芒太过耀眼,以至让他显得暗淡。
在宁国府商帮中从事商业活动最活跃的当属泾县和旌德两县,而在泾县朱、胡、洪、郑、汪五大望族中,又以黄田朱氏家族成就最为显著。
传统的儒家将社会阶层分为“士农工商”。士,读书,当官,位居榜首。商,排在最末,地位最低。学而优则仕,要想入仕,首先得学,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儒家重教好理解,那为何看低经商呢?儒家的核心是仁义,仁义是不屑与商为伍的。商人重利,见利忘义,这潜在的威胁随时都有可能跟儒家的核心价值观发生冲突。何况商人不稼不穑,不能给社会创造直接财富,只是以投机取巧赢得利益。投机取巧,在儒家那一派浩然之气面前,这身形多少显得有点猥琐。
然而,正是这一帮人,饱受儒家传统浸润的黄田朱氏族群,他们将儒家最看重的“士”和最不屑的“商”给予了巧妙结合,让二者在一个点上趋向统一,并且相得益彰,奏出了最华彩的一页。也正是因为这一统一,又给他们日后的衰落埋下了深深的伏笔。
这样一个族群不能不说是一个传奇。
03
朱元璋之所以能当上皇帝,最直接的原因是饿。
历史没有假设,但我们可以大胆想象。假如当年那个凤阳乡下的放牛娃朱重八能买得起一口薄棺安葬了父母;假如朱重八在乡下能填饱肚子;假如即使填不饱肚子当和尚也能混一口饭吃。如果这些假设都成立,我想朱元璋不会去造反。
农民出生的朱元璋对“三农”是再熟悉不过了,他深知吃饭是头等大事,稳定压倒一切。尽管他在政治上有些卑劣,对富户有失公平,但对农民还是相当体恤的,他本人也极为节俭。到他儿子朱棣就不一样了,富二代派头十足,动辄大手笔,迁都、大航海、《永乐大典》。但朱棣毕竟是同他老爸一起打天下过来的,吃过苦,深知国之根本。孙子辈朱高炽在位仅一年,与他儿子朱瞻基合伙算一代吧。这爷俩都还识得祖辈的威严,算是听话的孩子,不折腾,总体平稳。再往下朱祁镇就不知祖宗是谁了,纯粹一公子哥,除了吃喝玩乐其余基本不会,以至于宦官专政,最终自己糊里糊涂就当了俘虏。
这是一个典型的三代式家庭。创业、拓展、持守、败家。真可谓富不过三代。好在他们老朱家家大业大,还够子孙们败上几代的。
以上这些看似闲话,我们的主人公朱一乔造洋船屋是大清道光年间的事,跟这还隔着很远。况且在这个偏僻的皖南山村,大人男耕女织、孩子一心只读圣贤书,天高皇帝远,这个京城里的朱家跟他们八竿子都打不着。然而,联系确实存在,因为京城里朱家的所作所为关系到黄田朱家有没有饭吃。
传统农耕时代,衡量社会政治经济的一个重要指标就是人口。
明朝初期,社会稳定,国家一系列惠农政策让农民得到了休养生息。农民日子过得好,直接反映就是人口增长。
按说人口增长是好事,人丁兴旺,综合国力增强。但在某一个特定区域就不一定了,人口分布不均衡,造成资源紧缺,人满为患也是有可能的。
明朝中期,社会经济发展带来的负面影响已经开始显现。
其实这个问题朱元璋在建国之初就已经意识到,并着手解决。朱元璋来了个乾坤大挪移,开始了全国范围内的大迁徙。明朝初年的移民历代规模最大,影响深远,以至我们今天的一些行为习惯都有当年的影子。
朱元璋的政策是将江南富裕地区的密集人口向空旷的中原地区转移。毕竟故土难离,对于一些钉子户,只能采取强迁。朱元璋将移民双手反绑,连成一串,以防逃脱。路上被绑者如需大小便只得央求解差把双手解开。所以你今天在大街上看见凡是背着手走道,或是称撒尿为“解手”的,大体都是当年明代移民的后裔。
光绪《泾县乡土志》记载:境内“万山重叠,绝少平衍,人多田少”。清嘉庆进士、泾县人朱珔亦语“我邑率山居,土壤硗确,统计岁收仅给三月粮,非贸迁则衣食何由赡?往往离父母,远妻孥,冀获什一于通都大衢,盖有所不得已也”。
在桃花源里历经数代耕读传家的黄田人现在开始为吃饭犯愁了。
到了黄田朱姓族人走出去的时候了。
(作者系泾县统计局工会主席)
制作:童达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