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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第一盏茶实渍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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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了,有一次出差,途中需要急出篇稿子,可能因为太着急,脑中久久一片空白。临近截稿期只有少半天的时候正路过龙井山,突然不想往前赶了:

连绵茶山一直铺延至远处的天空中,葱林中古亭间立,晴空如洗,白云浮动。心里带着一点灰败:算了,停停喝杯茶吧……

那是四月的龙井,茶叶在玻璃杯里根根竖立,微风中充满了春的徐徐善意,一口茶入喉,顿觉心中数句翻滚,那篇久无头绪的文章就这样一气而出了。

心觉侥幸之际想起汪曾祺的话:“如果我现在还算一个写小说的人,那么我这个小说家是在昆明的茶馆里泡出来的”——这是句生活家的实在话。

▲观复博物馆造物系列,初冬第一杯茶,你喝了吗?

都说“茶香四溢”,其实若无苦意,所谓香,便没了根基——你发现没,自古痴于茶者,都是颇尝了些“苦”的。

古今爱茶之文人雅士众多,对茶、水、煮法精通的“茶家”亦不胜枚举,但因饮茶过度而致失明者,唯“扬州八怪”之汪士慎一人。

我曾恍惚中将汪士慎看成过陀思陀耶夫斯基小说《白夜》中的那位幻想家(纯粹出自笔者个人感受)——他就是一个追想前人风雅时代、渴望历代高士生活的在世修行者。

他一生清贫任自由。为了生计举家迁往扬州,全家在朋友的接济下清贫度日很多年。他从未涉足仕途,以卖字画为生,年近半百时候终于得购一处屋宅安身立命。不久后,又患上眼疾,十余年间双眼相继失明。

左眼失明时,郎中曾认定是饮茶过度所致——我想,喝茶怕只是诱因,真正的病因应是夜以继日地苦撑家计而至积劳成疾所致。正如其在《述目疾之由示病友》中所说:“寒宵永昼苦吟身,六府空灵少睡神。茗饮半生千翁雪,蓬生三径逐年贫”。

▲清汪士慎梅花竹石图册-画册之一上海博物馆藏

“老觉梅花是故人”,以茶伴梅,清者清心

朋友皆劝其戒茶,那厢却终究“偏盲尚无悔”巢林先生到底为何如此执着呢?

世事多艰,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能行之路本就苦厄多艰,怎能不赖一“癖”养心蓄力?梅与茶,是清贫文士的温柔乡,所以他能“粉杏红桃懒去看,煮茶声里独凭栏”:汪公借着前人的风帆,去那高远之境中游历一番,这不得不说是一桩茶林佳话。

正因如此,他饮茶从不像时人“便宜行事”,按行沏茶法,而是效法古人做煎茶法,用来煎茶的水只取山泉、枝雪和花须水。所谓“松声蟹眼火候良,灵划之性乃无舛”“屋边古树消残雪,墙根茶铛响细泉”,又岂能不令人想起东坡先生的“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杨万里的“鹰爪新茶蟹眼汤,松风鸣雪兔毫霜”、黄庭坚的“何时来煮饼,蟹眼试官茶”?

▲清汪士慎梅花竹石图册-画册之一上海博物馆藏

有梅有竹,世间少苦。更兼茶韵,雅意添香

他对茶绝非浅借个韵草草喝之,所谓爱之切、研之深:

除了家乡的黄山茶,他喝遍武夷茶、郑宅茶、龙井茶、桑茶、松萝茶、霍山茶、顾渚茶、阳羡茶、云台茶、小白华茶、雁山茶、天目茶、泾县茶、庙后茶、普洱茶、宁都茶……

他知道武夷山宋树茶叶有苦、涩、甘三味;辨得出雨前的霍山茶不似江南茶而通北茶味;爱“形如雀舌”的泾县茶,也爱宁都云蕊的“青春活色团云脚”。

茶事于他而言,是一种“雅凭”,借了茶味,然后入道,去作画、写诗、聚友谈清。这是他贫瘠物质生活之外、一生的心灵将养慰藉之法。

▲清汪士慎梅花竹石图册-画册之一上海博物馆藏

最懂得他缘何爱茶者,非其茶友陈章莫属:“好梅而人清,嗜茶而诗苦,惟清与苦,实渍肺腑。”

在鱼龙混杂的世界中,想要保留住一份难得的自我,不得不舍去虚名重禄,以辛勤苦劳来撑此凡身。

身陷贫瘠而心却在悠然境,这样的选择定然是“惟清与苦”的,也正是这份孤高与甘然,能“实渍肺腑”。

巧极的是,好友金农曾赞汪公曰“诗人今日称茶仙”——而唐代也有一位“茶仙”:玉川子卢仝,其所受之“苦”,可与巢林先生通。

作为与茶圣齐名的茶仙,卢仝被历代爱茶文人所敬,以其为主题的绘画作品也因此层出不穷。颇有点趣味的是,虽然画中玉川子的饮茶法会随着各朝茶事的不同而略有更变,但总有一奴一婢在画中,侍立左右——此几成为识别画中人的标识。

他们究竟是谁呢?卢仝的好友韩愈且作过一七古长篇《寄卢仝》,为卢仝作传,开篇四句,是写其生活境况:“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辛勤奉养十余人,上有慈亲下妻子。先生结发憎俗徒,闭门不出动一纪。”

——玉川先生与家人十余人,一并住在城中几间破屋里,仆从只有此一奴一婢,且瘦弱衰老,可见其生活之窘迫。

此一述与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所述“家甚贫,惟图书堆积。后卜居洛城,破屋数间而已。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终日苦哦,邻僧送米”相合。

▲明丁云鹏《玉川煮茶图》故宫博物院藏

卢仝有才情而拒不入仕,《唐才子传》中继有“朝廷知其清介之节,凡两备礼征为谏议大夫,不起”之交代,可见其为真隐士。

然而戏剧性的是,一生不仕的卢仝,却因在甘露之变时留宿于宰相王涯家中而被错认成是其亲信官僚而被害——“卢仝老无发,阉人于脑后加钉而死”,令人扼腕。

卢仝影响后世最深者乃其《七碗茶歌》,其中最为称道者,正关于茶的一种入境: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正如你知:周季的“但知两腋清风起,未识捧瓯春笋寒”、梅尧臣的“亦欲清风生两腋,从教吹去月轮旁”,凡此相关词句,皆出此典。

▲元钱选《卢仝烹茶图》丁云鹏之构图与此画近,未知可有借鉴否?

卢仝与茶相通之“苦”,源于其政治理想在当时无法伸张,他虽坚拒入仕,心内却一直关切着人间疾苦。

如果你细看《七碗茶歌》后段,就能看到作者的一片痴心:“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颠崖受辛苦。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

问人世,求而不得皆是痛,而真正心怀济苍生之善的文人,所重者从不是功名身位、富贵权力,而是思人之思、苦人之苦的深责与热忱。

东坡先生是玉川先生知己。所以他说得出“示病维摩元不病,在家灵运已忘家。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之句。

这首诗作于东坡在杭州任地方官时候,诗中的他,遍游佛寺、交友频饮、兴致勃勃,似乎有无尽的闲情逸致。而事实上,他刚刚因反对王安石变法中的流弊而被排挤出都城,外放至杭前途幽茫。

杭州是江南烟花富庶地,东坡先生尽可以由心随意、悠游度日,但他又做了什么呢?修复古井,解决了杭州城吃水的问题;后又疏浚西湖,全面治理兴修杭州水系……可谓功在万代。

东坡先生一生漂泊,屡遭贬谪,更兼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困顿苦厄从未间断,但他为民谋利、造福当地的痴心从未更改。即便暮年时被流放至海南儋州,他也在当地开学堂、亲授书业,其所教学生中有一中举、一进士及第者,结束了海南从未出仕的历史,及至明清两朝,海南学子人才辈出。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正是作于海南时的一首茶诗。

茶于东坡,是身陷愁世时的喘息,是寒夜梦回处的慰藉,借由这一个通道,他怕是才能一次次由“荒”返“盛”,重整心情再福泽一方吧……

▲北宋苏东坡《潇湘竹石图》中国美术馆藏

看其笔意画风,汪公笔意似有通者……

一向不太欣赏林语堂论茶的“三泡之说”,俏皮固然俏皮,其意到底落在了下乘。幸而他又严肃起来,认真说了句“捧着一把茶壶,中国人把人生煎熬到最本质的精髓”。

——大体人之本质,各如其心。尝得出茶“实渍肺腑”之“苦”者,想必也算不负这千古茶魂了……

图片来自于网络

文字:观复采芹人

监制:观复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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