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恸,霎时涌上心头,在酒醒之后,就像满天风雨霎时落下。独上西楼,那是李煜的事儿。独下西楼,只有许浑才知道,人已不在身边。诗家说许浑诗“清丽婉转”,可见并不适于这首。何尝婉转?情就在满天风雨里,一霎时拍打而来,一霎时忘记一贯的婉转,就像《战国》里的钟离春,取信于齐王方能陪孙膑出征,终于在前一夜奉献给齐王这处子之身。翌日,在晨光中走近孙院的门,一霎跪在他面前,双泪垂,唤声先生。一霎的跪,才托出心底硬生生的的疼;一霎的风雨,才知道自此要孤独定日。
在唐诗的坐标图中寻找这一天的许浑并不难。横轴为年号,纵轴为地点,当公元年的秋日与安徽城北的谢公亭交汇,你正承满天风雨独下西楼。那一刻,一定也想起天宝年间和安徽泾县桃花潭相交之点,想起年春天的清晨与渭城客舍的交汇,想起年的深秋与吴地芙蓉楼的交汇,千尺潭水,漫天杨柳,一片冰心,离开的人和相送的人都在同一时空里互剖愁绪,倾诉爽场,没有人知道人走后的心情。只有一次,当李白站在黄鹤楼上疑望孤帆远影时,长江只还给他一片水天相接,他在楼头到底立了多久,直到孟浩然流离到视线之外。唯见长江天际流,大概生豪放的李白在友人走后也不会怅然若失。而许浑知道,无法制思念,一霎时,铺天盖地而来。这等强烈,何尝婉转?山雨就来风满楼,一切一触即发。
然而,这一天的情景呢?最初是送别的曲子唱了又唱,解舟自兹去,在青山红叶中渐行渐远。不是安西,不是洛阳,不是扬州,不知到哪里,总之在千里之外。你去哪里,对我有什么意义?我所难过的,只是你的离去。于是,我还可以欢歌,还可以把盏干觞,还可以看你在山水顺流而去。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明明是春色如许,江淹却伤心几何。因此,劳歌欢快抑或山水明丽,都只叫人徒增寂寞。“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白石人姜夔如是说。这一天有两处景致为许浑的离愁画龙点睛,劳劳亭和谢公亭。《孔雀东南飞》说:“举手长劳劳,两情同依依。”焦仲卿和刘兰芝末了还是要分别,一地忧伤。因此有“劳燕分飞”这个成语。劳劳,忧伤至极之态。三国时东吴建了这样一座劳劳亭,沾染着人文色彩,成为金陵送别的最佳场所。而后,劳劳亭又易名为“望远楼”,宋代元嘉年间又更名为“临沧观”。你看,多么俗气的两个名字,怎可与“劳劳”二字相比,“望远楼”这三字哪都可以有,“临沧观”更有时下兜售临时景点的嫌疑。也有人说,亭建在一座山上,山叫劳劳山,因称劳劳亭。不管怎样代有送别的佳作起于劳劳亭。唐李白说:“天下伤心处,唯有劳劳亭。”又说:“金陵劳劳送客亭,蔓草离离生道旁。”唐皎然说:“劳劳亭上春应度,夜夜城南战未回。”明张回说:“劳劳亭次别,无计共君归。”清郑板桥说:“劳劳亭畔,被西风一吹,逼成衰柳。”劳劳二字,久而久之成为送别的符号。古人送别又有以歌相送的习俗,劳歌就成了送别之歌的代称。劳歌一曲,缆解舟行,许浑眼中是一种匆遽而无奈。他唱的劳歌又是哪一首?身为县长的汪伦组织一干人大唱《踏歌》,声势浩大,民国人一定以李叔同的《送别》为最,而今再好不过《千里之外》。许浑醉了,或许他就唱着李白的《劳劳亭》,唱着王维的《渭城曲》,什么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人将远行还有谢公亭,一座经历了多少离别的小站,那一年,谢公谢朓任宣城太守,相送范云去零陵,就此谢亭别过。最后还是李白,这样一个谢朓的“粉丝”,“谢亭离别处,风景每生愁。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甚至“送客谢亭北,逢君纵酒还”。反反复复的别离,是得谢亭风景染上离愁。自谢朓,经李白,人间沧海朝朝变,唯有城北谢公亭。而这一年的许挥又致了些什么?早岁游天台,仰望瀑布,远眺赤城,越中之游让他生方外之思,科场之旅多天折,后北游塞上,更携书剑客天涯,直到个年后目来长安及第,少年梦成,春风得意,而后,仕途始有波折,虽及第,复试却未通过。无奈之,开始去地方做幕僚,直到年,他才开始忙碌。这一年。唐代的诗人们境遇各不同。六十七岁的前辈白居易和刘禹锡同居洛阳城,春天,白居易遥想起江南,红胜火的江花没,绿如蓝的江水。逐信手填来词三首:“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刘属锡和道:“春去也,多谢洛城人。”这一年,同样万李绅并不知道他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会出千年后的小学课文里。这一年,贾岛六十岁,赏识他“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的韩愈已经过世多年,而四十七岁的张祜早因“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名动京华,他希望在梦中与儿时的偶像李白相会,可惜“我爱李峨眉,梦寻寻不见”,三十六岁的杜牧来到宣州,一场大雨把他留在开元寺,他在雨中仰望“深秋帘幕千家雨”,聆听“落日楼台一笛风”。这一年,只有李商隐尚年轻,二十七岁的他刚刚博学宏词落第,在泾原的安定城楼上感慨万千,下定决心“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人扁舟,不过得失成正比,很快,他迎要了幕主王茂元的女儿,洞房花烛的喜冲淡了名落孙山的恼。相同的横坐标,不同的纵向值,因此有不同的诗、不同的经历,以及不同的感慨。这一年的许浑四十四岁,年的春天,自南海回到京口的丁卯桥村舍闲居,直到秋天,才去了谢眺当年任太守的地方——宣城,做了宣城当涂县的县尉,很快又提升为县令。这一一年的夏天,山南东道的州郡开始发大水,宣城虽幸免,但雨一直下,持续成一场灾难,以致“江村夜涨浮天水,泽国秋生动地风”。翻检历史到此,才发现那年“满天风雨”是宣城天空常有的姿态。只是在风雨之前,你送走的究竟是谁?这一年,崔龟从曾来过宣城,而你正巧做了N多首与崔龟从相关的诗。你们游览谢眺楼、李白墓和敬山亭。李白说:“相看两不厌,唯有敬山亭。”你们可曾在敬山亭畔对饮,望断芳草斜阳。尽诉友情,直到崔龟从离去。于是,在宣城青山绿水间,当初秋红叶沿江漂流,你们在谢眺当年送别范云的小站把酒尽欢,具不知到底饮了多少酒,甚至忘了怎样送他到行船上,唱过怎样的劳歌。说过什么话,反正行留在满眼的绿和红之间消失。也许,你送走的就崔龟从。我们可以尽情猜想,不管如何想象,乍读这首诗时,心就被“风雨满天下西楼”定格了,相思风雨中,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后来,五代的伪装评价许浑:“江南才子许浑诗,字字清新聚聚奇。十觚明珠量不尽,惠休空作碧云词”汤惠休是南朝的僧人,许浑也模拟过他的诗歌风格,到如今,惠休的诗大多淹没在历史的烟尘中,而许浑的诗还在让人为之一恸。满天风雨下西楼,扑面而来的恸。